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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杰:中国兰花起源考

程杰 中国文化研究
2024-09-13


中国文化研究

专题 | 中国历史文化

2024年·春之卷


中国兰花起源考


文 | 程杰


提要:

兰花是我国传统名花,深受人们重视和喜爱。但对屈原时代所说“兰”是否即是或包括后来人们所说兰花,宋以来聚讼纷纭,莫衷一是,迄今未能圆满解决。屈原所说“兰”乃菊科泽兰属植物,汉以来称作“兰草”,与同类蕙草等统归“香草”,以鲜明的药用、香用价值著称。而今所言兰花为兰科兰属春兰、蕙兰等观赏植物,始见于北宋中叶,所谓《楚辞》与唐五代作品已有兰花的信息均不可靠。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宋祁《益州方物略记》所载石蝉花是最早的兰花信息。宋神宗元丰(1078—1085)以来,周师厚《洛阳花木记》与苏辙、吕大防、黄庭坚等人诗文作品陆续记载和吟咏兰花,主要见于巴蜀、荆湘、江南以及中原洛阳等地。至北宋末年,兰花已广为人知。兰花与古之兰草同为草本而具芳香气息,出现之初多见于澧州(治今湖南常德澧县)、鼎州(治今湖南常德)、江陵(治今湖北荆州)等楚国核心地区,生长又多见于山野幽谷之地,与《楚辞》所言“沅有芷兮澧有兰”“幽兰”等说法多有对应与契合。而此时传统兰草的生活应用衰落,人们日常接触较少,认识模糊,花卉种植欣赏的兴趣却明显高涨。因而新出兰花得以直接袭用“兰”名而喧宾夺主,完成了从实用香草到观赏兰花的形象转换,并直接承袭古兰“香草”的“比德”功能和文化意义,迅速上升为与梅菊、松竹等齐名比肩的传统名花。


关键词

兰花   兰草   屈原   北宋   宋祁   苏辙   黄庭坚


春兰,兰科兰属植物,乃“国兰”“中国兰”或俗称兰花之一种,品种:杨氏素荷。(百度兰花吧图片)



兰花是我国传统名花,古今相关赞美和讨论可谓汗牛充栋。但迄今仍有一个问题悬而未决,至少未能理想解决,这就是我国兰花究竟起于何时?但凡对我国兰花起源问题略有关注的朋友都了解这样一个事实,宋朝开始出现“今古兰之争”。所谓“古兰”是指孔子、屈原时代所说“兰”,秦汉以来称作“兰草”,按现代植物学分类,主要指菊科泽兰属的佩兰,与具有类似香味和功用的蕙(也名薰草或零陵香)、芷、茝等统归为“香草”;所谓“今兰”,即如今俗所称兰花,指兰科兰属的春兰、蕙兰、建兰、寒兰、墨兰等我国传统观赏兰花。宋以来聚讼纷纭的是,自古以来人们所说“兰”只是一种,还是由“古兰”而“今兰”先后出现而完全不同,或者自古即两者兼而言之。这不仅关系我国传统名花——兰花的历史起源问题,也是我国兰文化史、兰科兰属植物史的重要课题。笔者认为,按现代科学分类,古人所说“古兰”即兰草与“今兰”即兰花分属不同科属,是迥然有别的两类植物。本文致力弄清这样两个问题:一、我国观赏兰花何时出现,更确切地说最早什么时间为人们发现和认识?二、兰花与兰草差别十分明显,为何同以“兰”为名?这是整个兰花起源问题的核心,本文主要围绕这两方面展开讨论。

一、“古兰”“今兰”之分的必然与《楚辞》已言兰花的牵强

首先无法回避的还是传统“今古兰之争”,有必要就其中关键分歧表明我们的立场与看法。

(一)古兰、今兰为两类不同植物

“今古兰之争”起于宋代,古往今来参与者众多,张晓蕾博士学位论文《从兰草到兰花——先秦至宋代兰的生物、文化形象及其意蕴演变》对此有较为详细的梳理评述,张晓蕾:《从兰草到兰花——先秦至宋代兰的生物、文化形象及其意蕴演变》,南京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8年,第10—14页。此处不再赘复。“今兰”与“古兰”,即“兰草”与“兰花”分属不同纲目、科属,差别十分鲜明,在“古今兰之争”最初出现的宋朝,人们就有十分明确的描述。朱熹《楚辞辨证》:

大抵古之所谓香草,必其花叶皆香,而燥湿不变,故可刈而为佩。若今之所谓兰蕙,则其花虽香,而叶乃无气,其香虽美而质弱易萎,皆非可刈而佩者也。

(宋)朱熹集注,蒋立甫校点:《楚辞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71页。

元人吴澄《兰畹》也说:

古称兰蕙、兰茝,是兰与蕙同类。蕙者零陵香也,茝者香白芷也,皆可采而干之,收贮以为香药,经久而弥香。非若今人所名之兰,不过如茉莉、瑞香之花,能香于一时而已。

(元)吴澄:《草庐吴文正集》卷6,清乾隆二十一年萬璜校刻本。

面对这些朴实而简洁的常识比较,任何“古兰”与“今兰”即兰草与兰花为一种的说法都无法争辩,难以立足。古人相关看法也多是基本一致的,正如宋末元初方回《秋日古兰花》诗歌所说,“一干一花山谷(引按:黄庭坚号山谷道人)语,今兰不是古时兰”,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6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1998年,第41735页。清人王士雄也说:“《离骚》之兰,即《本草》之兰,皆非今之兰花,前人辨之已极明确,不必致疑矣。”(清)王士雄:《温热经纬》卷4,清同治光绪间乌程汪氏刻本。这是我们可以首先明确而必须坚信的。

春兰,品种:大富贵。(百度兰花吧图片)


(二)《楚辞》所说“兰”已含兰花的说法十分牵强

对于上古、中古所说“兰”只是“香草”而非兰花,古今学者都有很多论证。就笔者所见,当代吴应祥、陈心启、吴厚炎等先生的论著,吴应祥:《中国兰花(第2版)》,北京:中国林业出版社,1993年,第1—3页;陈心启:《中国兰史考辨——春秋至宋朝》,《武汉植物学研究》1988年第1期;吴厚炎:《芳菲袭予为说兰——从古代菊科佩兰到今天兰科兰花》,《黔西南民族师专学报》1997年第2期;吴厚炎:《兰蟠而不灭其馨——再论兰(菊科佩兰)之非兰科兰花》,《黔西南民族师专学报》2004年第2期。吴应祥先生后出《国兰拾趣》(昆明:云南科技出版社,1995年)观点略有徘徊。还有河南大学李拓硕士学位论文、南京师范大学张晓蕾博士学位论文都有深入、细致的阐发,李拓:《〈楚辞〉植物意象实证研究》,河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第28—43页;张晓蕾:《从兰草到兰花——先秦至宋代兰的生物、文化形象及其意蕴演变》,第14—118页。笔者深表认同和赞赏。其中张晓蕾对兰草的生物性状、分布区域、实用价值、应用方式及相应的民俗风习、文学书写等论述尤为全面、系统而具体。本文的探讨建立在这两三代学者已有认识基础之上。

上古经典中《楚辞》尤其是屈原作品与“兰”关系最深,有关内容成了后世兰文化的流行话语,引发爱兰、崇兰的传统文化情结,因而无论古代还是当代,人们都更愿意相信兰花自古即有,《楚辞》所说“兰”早已包含兰花,这一心情不难理解。

今人相关论述,舒迎澜先生可谓园艺史界的代表。他认为兰科植物有1000万年的历史,屈原家在湖北秭归,是兰科植物分布区域,屈原作品提到的“‘兰’‘蕙’‘春兰’‘秋兰’‘幽兰’‘石兰’‘皋兰’等词汇,主要包含了兰属植物的兰、蕙,可能还有石斛等其它兰科植物”,“自然,不排除也有兰草泽兰的可能”,舒迎澜:《兰花与兰草之辨》,《园林》2007年第8期。是认为屈原所说兰以兰科兰属植物为主,而兼有菊科泽兰属植物。显然,所说多属推想,学界已有驳议。胡世晨、翟俊文:《古兰蕙不是今兰花——也谈舒迎澜先生的〈兰花与兰草之辨〉》,《广东园林》2011年第2期。

笔者认为,无论是菊科还是兰科植物,自然界何时产生是一回事,人们何时发现、认识与利用则是另一回事。兰科兰属植物亘古即有,在自然界究竟起于何时难以稽考,我们所能追踪探究的只是后一方面,即其何时为人们发现、认识并利用,这就是我们此处所说该植物的起源。屈原乃至整个上古时期是否有人见过并明确认识兰花,从目前人们掌握和引用的材料看没有任何可靠证据,我们不能仅凭《楚辞》等先秦著述一鳞半爪的迹象简单臆测、牵强附会。至少从汉代开始,人们对《楚辞》以及先秦著作所言“兰”的认识都高度统一。西汉王逸注《楚辞·离骚》:“兰,香草也。”《神农本草经》:“兰草,味辛平,主利水道,杀蛊毒,辟不祥。久服益气,轻身不老,通神明。一名水香,生池泽。”《大戴礼记·夏小正》:“(五月)蓄兰为沐浴也。”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兰,香草也。”三国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蕳即兰,香草也……其茎叶似药草泽兰,但广而长节,节中赤,高四五尺。汉诸池苑及许昌宫中皆种之,可着粉中。”此后历两晋、南北朝至隋唐五代,各类本草、名物类书所说均不出此义,兰是一种泽兰类香草,茎叶分明,多生下湿之地,用作香料、药草和佩饰、洗浴、礼仪等生活用品。其间或有方俗异名,不同学者对“兰”所含具体品种也有不同看法,但作为香料与药物的本质却高度一致,从未见有人明确言及其中包含“今兰”即后世所说观赏兰花。也就是说这些关于“兰”明确、稳定的公共认识从秦汉到唐五代至少有千年历史,并无实质性的变化。在没有确切而丰富证据的情况下,我们不能仅靠只言片语的片面解读、一鳞半爪的主观印象,来随意改变这一以贯之而高度统一的公共认知。

清董诰《益寿霏春·楚畹幽兰》,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古今多认为《楚辞》所说“兰”即是或至少包括今所谓兰花,其实不然。


为了证明屈原所说已有兰花,舒迎澜先生有明显扬“花”抑“草”之嫌,认为兰草的香味远不如兰花易于被发现,兰草“通常不碰它,则闻不到多少香味”,这显然与事实不符。兰全草皆香,因而称“香草”,无论是幼苗还是成草,无论是鲜草还是枯料,都可用作药草、香料、佩饰、沐浴等生活用品,这都是上述千年历史中被广泛记载和谈论的。从早期人类认识尤其是审美认识的基本规律看,总是经济实用价值最先受到关注,而成为“其他种类价值的最便当隐喻”[英]贡布里希:《艺术中价值的视觉隐喻》,范景中编选:《艺术与人文科学——贡布里希文选》,杭州:浙江摄影出版社,1989年,第63页。。屈原和《楚辞》对“兰”的重视与尊尚,用作君子人格的象征,正是扎根于兰草作为香草、药草在人们实际生活中的广泛应用。而兰科兰属的春兰、蕙兰、建兰、寒兰、墨兰等观赏兰花,生长环境和种植技术要求较高,自然繁殖不易,天然分布种群数量不具优势,花的色彩鲜艳不够,在更注重植物实用价值、植物外在形象审美意识比较薄弱的上古时期应更难引起人们注意。从下文我们的考述可见,兰花迟至花卉欣赏和园艺栽培兴趣普遍高涨的宋代始受关注,其应用价值缺乏和花色观赏性不强正是十分重要的原因,兰花的发现有待更为积极、深刻的花卉文化时代。

古今都有将屈原所说“幽兰”视作专指兰花的。古人如明王象晋《群芳谱》:“兰草即泽兰,今世所尚乃兰花,古之幽兰也。”(明)王象晋辑:《二如亭群芳谱》花谱卷3,明天启元年刊本。《楚辞》学者尤然,今姜亮夫(1902—1995)先生《楚辞通故》:“考屈子所言,亦有如魏晋以来至李时珍所定之兰花者,则所谓幽兰是也……。此外言蕙兰、泽兰、皋兰、兰芷、马兰、都良香者,皆兰草也。”姜亮夫:《楚辞通故》第3辑,《姜亮夫全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87页。其主要依据是:“自屈子造文,亦可断知。曰‘谓幽兰其不可佩’,意谓幽兰本为芳卉也;曰‘结幽兰而延伫’,言结之而延伫也。蕳兰花在茎段,不可以结,唯幽兰花有香气,且花茎修洁,兰叶更长为可结也。”姜亮夫:《楚辞通故》第3辑,《姜亮夫全集》,第396页。姜先生为《楚辞》学大家,所说影响较大。如张崇琛先生对《楚辞》所言“兰”有不少切实、精彩的论证分析,力证中古以前所说诸兰为香草,张崇琛:《楚辞之“兰”辨析》,《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2期。而独于姜先生幽兰为今兰之说敬信不疑。其实姜先生的依据只是屈原片言只语的解析,所说十分牵强。屈原《离骚》所谓“谓幽兰其不可佩”,所说用以“佩”者之兰是“香草”,其茎、叶乃至全草皆宜,远非香花不可。《离骚》“结幽兰而延伫”,与《九歌·湘夫人》“结桂枝兮延伫”,《九歌·河伯》“辛夷车兮结桂旗”都是相同的表达方式,所谓“结”只是系挂、佩带以为美饰而已,并非唯有“幽兰”才可施为,因此不足以认其所“结”必指兰花之花莛(箭)与叶片。

屈原所说“幽兰”之“幽”只是一个品格誉词,不是兰之别有一种。其对后世的影响也在奠定“兰”的幽雅神韵和高洁品格寓意,为《楚辞》整个“香草以喻君子”象征系统中的重要方面。汉魏以来诗文作品即常见以“幽”称兰,如张衡《思玄赋》“纗(引按:系)幽兰之秋华兮,又缀之以江蓠”,曹植《迷迭香赋》“方莫(引按:暮)秋之幽兰,俪昆仑之英芝”,谢朓《杜若赋》“荫绿竹以淹留,藉幽兰而容与”。到唐朝仅名《幽兰赋》的作品就不在少数,如唐颜师古《幽兰赋》“紫茎膏润,绿叶水鲜”,杨炯《幽兰赋》“江南则兰泽为洲,东海则兰陵为县。隰有兰兮兰有枝,赠远别兮交新知”,陈有章《幽兰赋》“结根耸干,布叶逾密”,所说“幽兰”都是兰草,而非兰花。另《楚辞》所说秋兰、春兰、石兰、崇兰、皋兰等,正如宋人洪兴祖所说:“《楚词》有秋兰、春兰、石兰,王逸皆曰香草,不分别也。”(宋)洪兴祖:《楚辞补注》卷1,《四部丛刊》影明翻宋刻本。宋以前相关解说虽有具体辨名释义之不同,但都统一归为香草。甚至整个古代,也未见有以“幽兰”作为“兰草”或“兰花”之一类通用专名的现象。所谓《楚辞》“幽兰”为兰花的说法显然是出于兰花爱尚过甚,为追尊其历史而出现的牵强附会之言。同样,所谓“春兰”之“春”也只是季节饰词,指春日新发、采收的兰草,而非今日园艺界所说春兰类兰花品种。

兰草,明清以来始名佩兰,菊科泽兰属植物。孔子、屈原时代所说“兰”即此种,整株富有香味,多用作药材和香料。与兰花不同科属,形态迥异,宋以来多称“古兰”,兰花则相对称作“今兰”。(昵图网图片)


二、兰花起于唐五代的证据远不可靠

既然认定“今兰”非“古兰”,屈原时代乃至整个上古、中古时代都只有“香草”之兰而未见兰花之兰,接着面临的问题就是,“今兰”即兰花何时出现?朱熹在前引一段指明今兰非古兰后,随即感慨称:“其非古人所指甚明,但不知自何时而误耳。”(宋)朱熹集注,蒋立甫校点:《楚辞集注》,第171页。兰花是什么时候为人们发现,并误名为“兰”?这是我国兰花起源问题的关键所在。因“今古兰之争”起于宋代,宋人已有明确的兰花欣赏、栽培信息,凡持“今兰”非“古兰”论者,自然而然多上溯唐五代,从各类文献资料中搜罗、挖掘兰花信息。迄今论者所举例证可分两类。

(一)唐五代文学作品

所涉作品按作者时代先后为序,有举中唐钱起(720?—780?)《奉和杜相公移长兴宅奉呈元相公》“种蕙初抽带,移篁不改阴”,皎然(730—799)《释裴循春愁》“蝶舞莺歌喜岁芳,柳丝袅袅蕙带长”,认为两诗言蕙叶均以“带”形容,“表明蕙叶呈细长带状,这显然符合兰科兰花的生物特性,而兰草类蕙草的叶子形状似麻叶,与‘带’状相差甚远,因此诗人所言之蕙应是兰科兰属植物蕙兰,是我国传统兰花的一个品种”。张晓蕾:《从兰草到兰花——先秦至宋代兰的生物、文化形象及其意蕴演变》,第121页。另有举五代贯休《拟齐梁体寄冯使君》“露益蝉声长,蕙兰垂紫带”,理由同上。笔者认为,钱起诗的后两句“院梅朝助鼎,池凤夕归林”与皎然诗所写同属春日兰草生发之景,与新竹、柳丝辉映,都是表现暮春季节的清新生机。以“带”形容兰、蕙,语出《楚辞·九歌》“荷衣兮蕙带”,非指叶型,而是用处,且泛言叶之长短,也无客观标准。同样的造句也见于南朝江淹《丽色赋》“绀蕙初嫩,赪兰始滋。不掔(引按:牵)蘅带,无倚桂旗”,因屈原《九歌·河伯》“被石兰兮带杜蘅”而称“蘅带”,杜蘅草茎叶圆嫩,不宜绕结,应都是化用《楚辞》语典而已。贯休“蕙兰垂紫带”是写夏秋季节紫兰枝叶茂盛下垂貌,所说更非兰花。

论者多举晚唐唐彦谦《兰二首》:“清风摇翠环,凉露滴苍玉。美人胡不纫,幽香蔼空谷。”“谢庭漫芳草,楚畹多绿莎。于焉忽相见,岁晏将如何。”认为“翠环”“绿莎”言兰花之条状长叶,“苍玉”形容兰花花朵,“幽香”“空谷”形容兰花气质。笔者以为,此为两首一组,所写时间比较明确,属于秋深露凉时节。前一首感慨兰无人欣赏和佩带,所谓“翠环”未始不可指兰草之枝。后一首“绿莎”是用《楚辞·招隐士》“青莎杂树兮,薠草靃靡”语意,与上句“芳草”相对而言泛指芳草之盛,后两句是说所见兰草不知岁末将至其状如何,表达的是对岁暮天寒兰草衰落的忧思。两诗所说“兰”应是秋冬枯萎之兰草而非四季常青之兰花。

有举释无可《兰(和人)》:“兰色结春光,氛氲掩众芳。闭门阶覆叶,寻泽径连香。畹静风吹乱,亭秋雨引长。灵均曾搴撷,纫珮桂荷裳。”首联是说兰春日茂发,香之氤氲胜于春日芬芳。颔联分写庭园兰叶之盛、泽畔兰叶之香。颈联写秋日兰之进一步生长,尾联以屈原之语作结,通篇所咏是典型的《楚辞》所言兰草。有举唐人杨夔《植兰说》,认为“是迄今所知对兰花栽培方法最早的记述”,陈心启:《中国兰史考辨——春秋至宋朝》,《武汉植物学研究》1988年第1期。然所说“兰荃”并称,显然是指古兰而非兰花。

文学描写非历史记载,多虚实相兼,不同作家的描写既有所见对象生姿环境的客观差异,更有表达技巧的主观选择,相互之间并无客观、统一的语言标准,因而以文证史、以诗证史务必倍加谨慎。事实上,上述诸家引据解说,多称可能或疑似,不同论者解读不一,从宽说所谓证据也只是两可之间。笔者就诸家所举唐五代诗文作品证据一一检索推敲,无一有充分理由确认必指兰花。这种情况与《楚辞》已有兰花的论据一样,更多属于片言只语的主观感觉和臆测,远非证据确凿的科学认知。

佩兰,古称兰草,春夏旺盛生长之景。屈原《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古人又有“刈兰”即收割兰草之说,所种应即这种便于大田种植、采收应用之香草。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辛追夫人绣枕即由佩兰叶填充。(昵图网图片)


(二)陶穀《清异录》等著作

关于唐五代的兰花信息,更易为人取信的是所谓中唐郭橐驼《种树书》、五代冯贽《云仙杂记》和宋初陶穀《清异录》等著作中的有关内容。而这三种文献均有托名伪作之嫌,出现时代应不会在南宋之前,更有可能出现在宋以后,元末明初以来才见引用。其中前两书的托名伪编性质,张晓蕾已有论析,张晓蕾:《从兰草到兰花——先秦至宋代兰的生物、文化形象及其意蕴演变》,第119—121页。此不赘复。对于陶穀(903—970)《清异录》的托名性质,笔者在我国蜡梅、瑞香花起源考证文中也已有论证。程杰:《论中国蜡梅的历史起源》,《南京林业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程杰:《我国瑞香起源考》,待刊。该书北宋未见有人提及,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录称:“《清异录》二卷,称翰林学士陶穀撰。凡天文、地理、花木、饮食、器物,每事皆制为异名新说。其为书殆似《云仙散录》,而语不类国初人,盖假托也。”(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1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40页。是明确怀疑其为伪托。王国维指出书中有发生在陶穀身后之事,王国维:《庚辛之间读书记》,《王国维遗书》第5册,上海:上海古籍书店(影印商务印书馆1940年版),1983年。钱钟书先生批评该书“取事物性能,侔色揣称,又复杜撰故实,俾具本末而有来历”,钱锺书:《谈艺录》,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566页。青年学者罗宁更称其“伪典小说”,罗宁:《制异名新说应文房之用——论伪典小说的性质与成因》,《社会科学研究》2008年第2期。认为是后人托名编纂之作。考元末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记《清异录》二卷,包括天文、地理、君道、官志等二十九类内容,另特别标举药谱一类,是所见仅三十门,而今本二卷或四卷本有三十七门。至少有这样一种可能,宋初的陶穀或有名为《清异录》的著作,后人增辑,形成今日所见规模。对该书所收《花经》等花卉典实的杜撰性质,笔者已多具体分析,此处也不再赘扰,仅就简单一点提醒。从上文不难看出,整个唐五代诗歌中所谓兰花迹象尚且零零星星、恍恍惚惚,今人相关考说极为勉强,何以五代南唐时的张翊《花经》就推为花中极品,俨然早已广为人知,而宋之开国十年即去世的陶穀也能在著作中一再记载各式有关掌故与说法?显然,所谓宋初陶穀《清异录》,至少其中与兰花有关的内容,应属后世托名杜撰,出于兰花明确出现并广为人们知赏之后,时间绝不会早于南宋。综上可见,整个唐五代无论诗文作品、子史杂纂还是其他什么著作,没有任何可以完全确认的兰花信息。

北宋《宣和画谱》卷十五“花鸟”(书影)。该书记载魏晋迄北宋末画家共230多位近6400幅绘画,其中花鸟、墨竹、蔬果三大类涉及花卉植物的画作近3000幅,以牡丹、桃、梅、菊、莲、芍药、杏、松、竹等题材居多,却无一幅画题中含有植物“兰”“蕙”名称,是人们一直未将传统兰草作为视觉美观之物,引为绘画题材。北宋中叶,兰花开始正式进入人们视野,随后有关绘画或已出现,至宋徽宗年间《宣和画谱》编纂时,尚未及进入宫廷收藏画目。


三、北宋中叶兰花的出现

既然唐五代以前未见明确的兰花信息,宋代又出现“今古兰之争”,兰花肯定始见于宋代,我们需要着力弄清的是:宋人具体何时发现兰花,言及兰花?如今信息时代,文献检索功能强劲,《全宋诗》《全宋词》都有专门的检索程序,另有“中国基本古籍库”“四库全书”等电子检索系统,笔者就中一一检索、收集、排比所得“兰”“蕙”植物信息,以求证和确认兰花最初出现的时间及相关记叙。为了避免前揭《楚辞》及唐五代有关信息模棱两可、捕风捉影乃至文献讹误等现象,笔者坚持立足可靠的文献资料,主要依据这样三类资料信息:一、有明确、具体的性状描述;二、有可以披流溯源的前后关系;三、至少有两种以上相关信息相互印证。而这些信息又应是所在地区出现最早的,适当参考后世相关记载,由此确保我们的论证和结论建立在坚实而合理可靠的证据之上。

(一)成都“石蝉”与戎州(宜宾)“兰蕙”

宋祁(998—1061),雍丘(今河南民权县)人,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进士,与欧阳修同时而年龄稍长,作品多涉言“兰”,如《穷愁赋》“佩兰而袭芷”,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3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105页。《零雨被秋草赋》“荆榛塞望,兰茝无色”,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3册,第112页。《寿州十咏·秋香亭》诗“兰菊被秋坂”,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4册,第2337页。《杨秘校秋怀》“治畹当树兰,治林当植桂”,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4册,第2347页。所言均为《楚辞》兰草。嘉祐二年(1057),宋祁由端明殿学士、吏部侍郎知益州(治今四川成都),至嘉祐四年离任,任上有《兰轩初成,公退独坐,因念若得一怪石立于梅竹间,以临兰上,隔轩望之,当差胜也……寻命小童,置石轩南,花木之精彩顿增数倍,因作长句,书以遗髯生,聊志一时之偶然也》诗。所谓兰轩应在其益州居地,诗中有“竹石梅兰号四清,艺兰栽竹种梅成”之语,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4册,第2462页。所说同上也应是兰草。

也就在这次益州任上,他记载了被后人认作兰花的石蝉花。宋祁到任不久,即因前益州签书判官沈立所撰《剑南方物》二十八种,补其缺遗,得草木、药物、鸟兽、虫鱼等六十五种,列而图之,各系赞词,附注其形状,号《益州方物略记》。《石蝉花赞》是其中一篇:

有苕颖然,有萼敷然。取其肖象,莫类于蝉。(始生,其条森擢,长二三尺,叶如菖蒲,花萼五出,与蝉甚类,黄绿相厕,蜀人因名之。又有白者,号玉蝉花。)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5册,第48页。《全宋文》据宋祁《景文集》卷47。“黄绿相厕”,《益州方物略记》诸本作“绿 相厕”,空方处为缺字。

宋祁《景文集》同卷所记另有宝蝉花(《益州方物略记》诸本作“七宝花”):“擢颖挺挺,盛夏则荣。丹紫合英,以宝见名。(条叶大扺玉蝉花类也,其生丛蔚,花紫质云。)”所说应该也是同类植物。所谓石蝉花,叶如菖蒲,丛生修长。又说花如蝉翅,南宋庄绰《鸡肋编》记叙兰蕙也有类似比拟:“花再重,皆三叶,叶色白,无文,覆卷向下,通若飞蝉之状。”(宋)庄绰著,萧鲁阳点校:《鸡肋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年,第9页。是说内三瓣似飞蝉,而名中带“石”,或此草最初发现多见于山间石隙。合而观之,所说石蝉远非传统兰草、泽兰类香草,应属兰花之类,而宋祁并未联想到其作品频频言及的“兰”。描述也不够具体,所谓“花萼五出”,应是合花萼与花瓣而言。兰花通常萼、瓣各三,张晓蕾即据此否定宋祁所说为兰花:“五片花瓣,这与兰花特征不合,兰花共有六片花瓣。”见其博士学位论文,第150页。而称五萼有可能是花心三瓣中的唇瓣短小且形色不同而忽略未计。也有可能宋祁初来乍到,并未实际获见,转录沈立所说,或据图所言而误载。沈立(1007—1078),和州历阳(今安徽和县,宋祁称东阳)人,宋仁宗庆历(1041—1048)中任洪雅(今属四川眉山市)知县,著《海棠记》。大约皇祐(1049—1053)初任益州签书判官,据宋人陈思《海棠谱》所载沈立《海棠记序》,自称宋仁宗庆历(1041—1048)中任洪雅(今属四川眉山市)知县,著有《海棠记》。《宋史》有沈立传,称字立之,和州历阳(今安徽马鞍山市和县)人,曾任签书益州判官。明嘉靖、清嘉庆《洪雅县志》均将两者说作一人。宋祁所说东阳或为误记。沈立担任益州签书判官的时间无考,《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82已载嘉祐元年闰三月,“权盐铁判官屯田郎中沈立体量六塔河及北流河口”,度其年资,应是皇祐初年任州签书判官。其《剑南风物》应作于此间。因此石蝉花最早记载的时间有可能是皇祐年间,而宋祁所说应为今所见该花正式记载,(宋)陶穀《清异录》所引(五代)张翊《花经》列“石蝉”为“七品三命”,出于后人杜撰,不足为据。在其任职益州的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

春兰,品种:环球荷鼎。(张晓蕾摄)


二十六年后的元丰六年至八年(1083—1085),成都(时已由益州升为府)知府吕大防也发现石蝉,引种至府署西园,并为调查名称的由来。其《辨兰亭记》称:

蜀有草如谖(引按:谖草即萱草),紫茎而黄叶,谓之石蝉,而楚人皆以为兰。兰见于《诗》《易》,而著于《离骚》,古人所最贵,而名实错乱,乃至于此。予窃疑之,乃询诸游仕荆湘者,云楚之有兰旧矣,然乡人亦不知兰之为兰也。前此十数岁,有好事者以色臭、花叶验之于书,而名著,况他邦乎。予于是信以为兰,考之《楚辞》,又有“石兰”之语,盖“兰”“蝉”声近之误。其叶冬青,其华凌寒。其生沙石瘠土,而枝叶峻茂。其芳不外扬,暖风晴日有时而发,则郁然满乎堂室。是皆有君子之德,此古人之所以为贵也。乃为小亭,种兰于其旁,而名曰辨兰,无使楚人独识其真者,命亭之意也。

(明)周复俊:《全蜀艺文志》卷34,明嘉靖刻本。“其华凌寒”,“凌”原无,此据明刻本曹学佺《蜀中广记》蜀中方物记卷3补。宋袁说友《成都文类》卷27、《全宋文》第72册第210页所载均无“其生沙石瘠土,而枝叶峻茂。其芳不外扬,暖风晴日有时而发,则郁然满乎堂室”数句。


吕大防对府署花卉艺植多有兴致,同时撰有《瑞香图序》,记载成都地区新见此花的时间。程杰:《我国瑞香起源考》,待刊。此处所说石蝉同样属于此地新出花品,称其如萱草,又称冬青,都是兰科兰属中国兰花的典型性状。吕大防又称专门就此咨询在楚国故地即宋荆湖南路、荆湖北路任职的朋友,据说十多年前楚人已将此草命名为“兰”,因而他将“石蝉”改称为“兰”,并在府署西园建亭种植,以“辨兰”为名。同时又有《西园辨兰亭》诗:
手种丛兰对小亭,辛勤为访正嘉名。终身佩服骚人宅,举国传香楚子城。削玉紫芽凌腊雪,贯珠红露缀春英。若非郢客相开示,几被方言误一生。

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13册,第7394页。

诗中指明石蝉为蜀中“方言”,兰才是正名。同时华阳(今成都南)李大临(1010—1086)、哲宗元祐二年(1087)接任成都知府的李之纯也有唱和。李大临《西园辨兰亭和韵》:“沙石香丛叶叶青,却因声误得蝉名。骚人佩处唯荆渚,识者知来遍蜀城。”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4册,第4440页。李之纯《西园辨兰亭和韵》:“绿叶纤长间紫茎,蜀人未始以兰名。有时只怪香盈室,此日方传誉满城。”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15册,第10215页。所说已是清晰、明确的兰花性状,也认同兰花之名。

由此可见,从宋仁宗皇祐(1049—1053)初至宋神宗元祐二年(1087)的三十多年间,在四川成都一带,兰花以石蝉、玉蝉等名见诸记载,最迟神宗元丰末年(1083—1085)由吕大防大张旗鼓改名为“兰”。稍后任成都路转运使的章楶(字质夫)在府署再次栽植,许将《西园》诗句下注语即称:“质夫新得真兰植之。”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14册,第9728页。是视石蝉为“真兰”。

至宋高宗朝,成都人郭印《有野人来献石蝉,以二千钱偿之,因成拙诗》称:“尔生岩石间,丛密不自陨。绿叶抽紫茎,族与秋兰近。蝉联无数花,未觉霜飙紧。野人持献余,千金那敢吝。盆崖遂物性,畅茂庶可准。”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29册,第18660页。理宗朝成都府通判洪咨夔(1176—1236)《范漕季克云坡》:“老成典刑识菌桂,晚出姓字闻珊瑚。石蝉风味更清烈,比屋梓益梁夔巫。”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5册,第34514页。显然或因品种具地方特色,都仍沿用石蝉之名。这至少表明,一种原名“石蝉”后为府署长官改名为“兰”的植物在蜀中源远流长,分布也较广泛。

春兰,品种:龙字。宋人黄庭坚《幽芳亭记》说,“一干一华而香有余者兰”,后世以一干一花为春兰。(邵掌珠摄)


同样是在四川,宋哲宗元符元年(1098)六月至元符三年(1100)五月,黄庭坚谪居戎州(治今四川宜宾)。大约元符二年(1099),作《书幽芳亭》《幽芳亭记》,盛赞兰花清香幽雅之美。幽芳亭为戎州青城山方广院中艺兰处,黄庭坚有《青城山方广院求化疏》,称方广院寺主为“杨岐之孙纯公”。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08册,第199页。由《幽芳亭记》可见,亭为孙纯公所建,黄庭坚命名,而“兰是山中香草,移来方广院中”。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07册,第206页。此处“兰”之名是僧人自己还是黄庭坚所定,不得而知。而就此可见,在四川成都之外,至少在戎州一带山中有兰花分布,人们业已引种。南宋中叶王象之《舆地纪胜》记载叙州(即北宋戎州):“(庆符县)兰山(《寰宇记》:在僰道县界),《图经》云,兰生于深林,石门尤多,有春兰、夏兰、崇兰、竹兰、石兰、凤尾兰。春兰花生叶之下,崇兰生于叶之上。山谷《幽芳亭记》云,一干一两花而香有余者兰,一干十数花而香不足者蕙。”(宋)王象之撰:《舆地纪胜》卷163,清道光二十九年惧盈斋刻本。庆符县当今宜宾市高县,所引《图经》应是同书卷一百五十三提到的《叙州图经》,时代不明,但至少表明,南宋中叶这里兰草、兰花品种较多。黄庭坚两篇幽芳亭记文作于戎州,《幽芳亭记》所说“一干一华而香有余者兰,一干五七华而香不足者蕙”,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07册,第219页。为后世人们区分兰(春兰)、蕙(蕙兰等)所常言,影响深远。

蕙兰。宋黄庭坚《幽芳亭记》说,“一干五七华而香不足者蕙”,后世以一干多花为蕙兰,兰花之一种。(昵图网图片)


(二)江陵府、鼎州、澧州的“兰、蕙”

吕大防《辨兰亭记》介绍,蜀人所说石蝉,楚人均称作兰。楚地有此草已久,十多年前当地人经过一番名物考辨始命名为兰。由吕大防建亭作记向前推十数年是宋英宗治平年间(1064—1067),此前人们早已见到此花,此时命名为兰。吕大防所说“荆湘”主要指今湖北荆州至湖南长沙一线。这一带盛产兰花,同时稍后也有不少文献可以证明。元丰五年(1082),周师厚《洛阳花木记》“草花”:“兰(出澧州者佳,春开、紫色)。”(元)陶宗仪:《说郛(涵芬楼本)》卷26,影印《说郛三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04页。所说是观赏花卉兰花,洛阳的兰花来自澧州。宋澧州属荆湖北路,治今湖南常德市澧县。更为明确的记载莫过于宋徽宗政和六年(1116)寇宗奭《本草衍义》:“叶不香,惟花香,今江陵、鼎、澧州山谷之间颇有,山外平田即无,多生阴地,生于幽谷,益可验矣。叶如麦门冬而阔且韧,长及一二尺。四时常青,花黄,中间叶上有细紫点。有春芳者为春兰,色深;秋芳者为秋兰,色淡。秋兰稍难得,二兰移植小槛中,置座右,花开时满室尽香,与他花香又别。”(宋)寇宗奭:《本草衍义》卷1,宋淳熙刻、庆元重修本。所说江陵府治今湖北荆州,是战国楚国都城郢都(纪南城)所在地,鼎州治今湖南常德,分别与澧州南北相连,同属荆楚的核心地区。

宋哲宗绍圣二年(1095)二月,黄庭坚赴四川贬所途经江陵,寓承天寺,三月离开。此前黄庭坚诗中多写及兰,如《次韵吴宣义三径怀友》“采兰秋蓬深,汲井短绠冻”,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17册,第11336页。《次韵张仲谋过酺池寺斋》“是时应门儿,紫兰茁其芽”,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17册,第11355页。所说都显系兰草,而西入四川后作品中始言兰花,很有可能此行经江陵开始接触兰花,张晓蕾《从兰草到兰花——先秦至宋代兰的生物、文化形象及其意蕴演变》第135页:“《舆地纪胜》云:‘清水岩,在分宁县东北二十里,南岩有石室,乃岩之佳处,北岩上多兰蕙。’分宁县即今江西修水县,是黄庭坚的家乡,那里有兰蕙分布,可见黄庭坚应是自幼就熟知兰蕙。”所说很有可能,但就黄庭坚现存作品看,明确言及兰花,出现在此番江陵之行后。此后入川即有前述《幽芳亭记》等作。

哲宗元符三年(1100)十一月,黄庭坚离戎州贬地出川,次年即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四月再至江陵,在此居留至次年即崇宁元年(1102)正月离开。北宋中叶以来江陵花卉业较为兴盛,笔者近年所考水仙、蜡梅等花卉,北宋中叶始受关注,都与此间江陵士人园艺种植有关,程杰:《中国水仙起源考》,《江苏社会科学》2011年第6期;程杰:《论宋代水仙花事及其文化奠基意义》,《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7年第4期;程杰:《论中国蜡梅的历史起源》,《南京林业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程杰:《我国瑞香起源考》,待刊。兰花也复如此。这次在江陵的大半年中,黄庭坚结交了许多擅长艺兰的朋友,对兰花有了深入的了解与爱好。他至少从澧州文人檀敦礼处获赠兰花,黄庭坚《与人帖》称“檀敦礼惠兰数本,皆晔晔成丛。但不花耳,方送田子平家培植之”,(宋)黄庭坚:《戏答王观复酴醿菊二首》任渊注引,(宋)任渊注《山谷内集诗注》卷15,日本翻刻宋绍兴本。所得或为春兰,已过花期。又有《答敦礼秘校简(九)》劝其归居澧州乡里:“公之归澧,亦是佳事,彩衣奉亲,兄弟同文字之乐,此人生最得意处也。又可多为求兰,得数十本乃足,平生所好耳。”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06册,第55页。檀氏故乡澧州兰花胜于江陵,黄庭坚希望得到更多那里的品种。崇宁二年(1103),黄庭坚在鄂州(治今湖北武汉武昌)保安僧舍种植兰、蕙,名清深轩,作有《封植兰蕙手约》,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08册,第205页。应由江陵携至。

另见宋人记载,南北宋之交画家任谊“取平生所见兰花数十种,随其形状各命以名,如杏梁归燕、丹山翔凤之类,皆小字隶书记其所见之处,邵氏名曰香圃”。任谊(?—1130)是画家宋迪的外甥,“通判澧州,适丁乱离,钟贼反叛,为群盗所杀”。(宋)邓椿:《画继》卷3,清嘉庆十年《学津讨原》本。钟贼指鼎州人钟相,建炎四年(1130)乘金人退兵起事叛乱,自称楚王,攻陷澧州。(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31,清《广雅丛书》本。任谊死于乱中,其所得众多兰品也应与任职澧州有关。南宋初郑刚中(1088—1154)有诗《小寺翌日又酌泉,登舆松竹间,兰香甚盛,感而赋之。时自移封,未至鼎州,道旁有甘泉,既酌泉,过松竹,百步投宿》,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30册,第19134页。是说鼎州一带道旁多兰花。澧州、鼎州一带的兰花之盛,后世方志也有记载印证,《(乾隆)直隶澧州志林》记载:“(兰)澧境山巅水涯到处有之,不必庭苑特蓄也。”(清)何璘修、黄宜中纂:《(乾隆)直隶澧州志林》卷8,清乾隆十五年刻本。清鼎州治所驻武陵,《(同治)武陵县志》记载:“前后乡山谷间产。”(清)恽世临、孙翘泽修,陈启迈纂《(同治)武陵县志》卷18,清同治二年刻本。综合这些信息可见,澧、鼎、江陵(荆州)尤其是澧州为北宋中叶兰花陆续发现时的主要产地、名优产地。

春兰,品种:大富贵、余蝴蝶、嵊州梅等。(邵掌珠摄)


(三)江南筠州、歙州等地的“幽兰”

与此同时,由荆楚沿江东下,在江南西路筠州(治今江西宜春市高安)、江南东路歙州(治今安徽黄山市歙县)也出现兰花信息。最早的作品出于苏轼之弟苏辙(1039—1112)。元丰二年(1079),因受苏轼牵连,苏辙被贬监筠州盐酒税,五年不得升调,元丰七年(1084)正月始有《种兰》诗:

兰生幽谷无人识,客种东轩遗我香。知有清芬能解秽,更怜细叶巧凌霜。根便密石秋芳早,丛倚修筠午荫凉。欲遣蘼芜共堂下,眼前长见楚词章。

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15册,第9992页。

是说有客人赠送兰花,为植于其使院住处东轩。同时稍后又作《幽兰花》七绝二首:

李径桃蹊次第开,秾香百和袭人来。春风欲擅秋风巧,催出幽兰继落梅。

珍重幽兰开一枝,清香耿耿听犹疑。定应欲较香高下,故取群芳竞发时。

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15册,第9993页。

所说细叶凌霜、密石护根,又称花继梅开放,于百花烂漫时,独以香称胜,显然所说是兰花,而非兰草。这年九月,苏辙移任歙州绩溪(今属安徽宣城市)县令,次年即元丰八年(1085)到任,三月至六月间又有《次韵答人幽兰》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15册,第10006页。《答琳长老寄幽兰、白术、黄精三本二绝》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15册,第10010页。诗,所说幽兰也为当地士僧所赠,也指兰花。

可资联系的是,南宋高宗朝扬无咎(1097—1171)有词《传言玉女·许永之以水仙、瑞香、黄香梅、幽兰同坐,名生四和,即席赋此》,唐圭璋编:《全宋词》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183页。所说幽兰是江南西路转运司(驻今江西南昌)运干许永之席上所见,这里紧邻苏辙谪居之筠州。南宋前期徽州(北宋歙州)歙县人罗愿(1136—1184)《尔雅翼》释“兰”曰:“予生江南,自幼所见兰、蕙甚熟。兰之叶如莎,首春则茁其芽,长五六寸,其杪作一花,花甚芳香。大抵生深林之中,微风过之,其香蔼然达于外,故曰‘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又曰‘株秽除兮兰芷睹’,以其生深林之下,似慎独也,故称幽兰。与蕙甚相类,其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一干五六华而香不足者蕙。今野人谓兰为幽兰,蕙为蕙兰,其名不变于古。”(宋)罗愿:《尔雅翼》卷2,明正德十四年刻本。所说应是其乡里歙州兰花,与苏辙绩溪所言也对应佐证。而徽宗崇宁、大观间(1102—1110),福建延平(南平)陈正敏《遯斋闲览》称:“山中又有一种如大叶门冬,春开花则香,此则名幽兰,非真兰也。”(宋)陈景沂编,程杰、王三毛点校:《全芳备祖》,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488页。所说也称“幽兰”,非传统兰草。这些资料表明,至迟从宋神宗元丰年间(1078—1085)以来,今江西、皖南等江南地区乃至福建等地山间多见兰花分布,当地人都称作“幽兰”。

建兰,兰花之一种,以多产自福建而得名,又称四季兰、剑叶兰等。(百度兰花吧图片)


(四)京、洛之间的紫兰、黄兰

京、洛指北宋东西两京。汴京即今开封,同期并无明确的兰花信息,西京洛阳则有明确记载,两京之间也有零星消息。前引元丰五年(1082)周师厚《洛阳花木记》“草花”:

兰(出澧州者佳,春开、紫色)、秋兰、黄兰(出嵩山)。

(元)陶宗仪《说郛》(涵芬楼本)》卷26,影印《说郛三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04页。

表明洛阳此时已从澧州引种春兰,而另有秋兰、黄兰两种,黄兰出今河南洛阳与郑州间的嵩山。稍后李格非《洛阳名园记》也说:“今洛阳良工巧匠,批红判白,接以它木……而又远方奇卉,如紫兰、茉莉、琼花、山茶之俦,号为难植,独植之洛阳,辄与其土产无异。”(宋)李格非:《洛阳名园记》,清嘉庆十年《学津讨原》本。所说紫兰应即《洛阳花木记》所说由澧州引种之“紫色”兰。

刘奉世(1041—1113),临江军新喻(今江西新余)人,仁宗嘉祐六年(1064)进士,与父刘敞、叔父刘攽合著《汉书标注》(一作《汉书刊误》)。刘奉世注《汉书》司马相如《子虚赋》称:“泽兰自别一种草,非兰也。兰,今管城多有之,苗如麦门冬而长大,花黄、紫两色。”(宋)佚名:《汉书考正》,清影抄元至正三年余氏勤有堂刻本。北宋时管城县属京西北路郑州,地当今郑州市,这里与洛阳、嵩山东西相连,所说黄、紫兰花应即《洛阳花木记》所说品种。管城东与开封府相邻,此处兰花或为供应汴京的商品种植。刘奉世于神宗熙宁、元丰、哲宗元祐间长期在汴京开封任职,有机会了解到这一带的兰花,可与《洛阳花木记》印证。由此可见,最迟宋神宗元丰间洛阳、嵩山、管城等地已有紫、黄不同花色的兰花见于记载,主要应属于士大夫园圃及两京间乡村商品生产种植,品种应主要来自澧州。

综合上述四个不同地区的兰花信息可见,从宋祁任职益州知府的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至黄庭坚贬居四川东返至江陵(荆州)的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的60年间,兰花先后在今四川成都、四川宜宾、湖南常德、湖北荆州、江西高安、安徽绩溪与河南洛阳、嵩山、郑州一线明确见诸记载和诗咏,所见有石蝉、玉蝉、兰、蕙、幽兰、紫兰、黄兰等名称,这是我国观赏兰花最早的信息。其中最早的正式记载是嘉祐二年(1057)宋祁《益州方物略记》所载石蝉、玉蝉,而以“兰”为名相对集中出现的时间是宋神宗元丰(1078—1085)至宋徽宗(1100—1125年在位)初年的二十多年间,而所谓“古今兰之争”也正是随着兰花的出现而开始的。

宋佚名《秋兰绽蕊图》,又名《秋兰图》,故宫博物院藏。


四、新出兰花以“兰”为名的原因

既然兰花是宋仁宗嘉祐以来才逐步出现,较《诗经》《楚辞》时代所说古兰远为后起,而两者生物形状、性习又十分迥异,何以兰花直接以“兰”之名相称,而能获得公认?这是一个更为令人好奇的问题。而坚持古兰、今兰为一种,或认为古兰、今兰自古即共名相伴者,其根本信念与依据也在自古人们所说只是“兰”之一名。清人朱克柔《第一香笔记》说得最为醒豁:“《楚辞》言兰蕙者不一,诸释家俱为香草,而非今所尚之兰蕙。窃谓如‘兰畹蕙亩’‘汜兰转蕙’‘蕙蒸兰藉’以及‘蕙华曾敷’,言兰必及蕙,连类并举,则为今之兰蕙无疑。不然,香草甚多,类及者何不别易他名,而独眷眷于此?”(清)朱克柔:《第一香笔记》卷4,清嘉庆元年序刻本。是说,兰花如非古兰,何不改称他名?显然,这也是我们必须回答的问题。吴厚炎先生从“自然生态与文化背景”之外因与“植物本身特点与民族心理素质”之内因相互作用的角度进行过有益的思考和阐说,吴厚炎:《清香幽处共“兰” 名——古代佩兰与今日兰花“对接”探秘》,《黔西南民族师专学报》(综合版)1999年第1期。但由于对兰花出现的历史起点把握有误,相关解释很难切中肯綮。我们立足上述兰花最初出现的可靠事实,结合相关时代文化背景深入思考,也从两个方面进行讨论。

(一)植物分布地缘与生境等缘起

从上述各地兰花初始信息不难看出,新出兰花所见区域、生物性状等方面与《楚辞》为代表的传统兰文化话语元素有着不少对应巧合,包含一些以“兰”为名的偶然机缘。

1. 楚国故地兰花、兰草同盛而共用“兰”名

吕大防的作品提供了这样的信息,兰花最先见于楚地,主要出现在澧、鼎、江陵等地。这里是春秋战国时的楚国核心地区。《洛阳花木记》称兰花“出澧州者佳”,黄庭坚劝说澧州檀敦礼还故里多得些兰花,表明澧州于中尤为名胜。而屈原《九歌·湘夫人》:“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显然,澧浦沅沚正是古兰即兰草的盛产地、名产地。直至兰花出现的北宋,陆佃《埤雅》仍称:“兰,香草也……《楚辞》所谓‘纫秋兰以为佩’是也,又曰‘遗余佩兮澧浦’,今鼎、澧之间生兰。”(宋)陆佃:《埤雅》卷18,明嘉靖刻本。可见今兰与古兰,兰花与兰草主要产地高度重叠,使同属草本植物而又同具香馥气息的兰花与《楚辞》所言古兰有了自然而然的联想,而易于误认为一物。吕大防《辨兰亭记》说荆湘一带“前此十数岁,有好事者以色臭、花叶验之于书,而名著”,可见是楚湘一带人士发现兰花之初即将其认作《楚辞》所言古兰,而以“兰”命名。

而与吕大防大致同时稍后,人们有关兰花、兰草的谈论也多见模糊、徘徊现象。比如元祐间刘次庄《乐府集》云:“《离骚》曰‘纫秋兰以为佩’,又曰‘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今沅、澧所生,花在春则黄,在秋则紫,然而春黄不若秋紫之芬馥也。由是知屈原真所谓多识草木鸟兽,而能尽究其所以情状者欤。”(宋)洪兴祖:《楚辞补注》卷1,《四部丛刊》影明翻宋刻本。南宋吴仁杰《离骚草 木 疏》、王楙(1151—1213)《野客丛书》都称其所说“沅、澧所生”即黄庭坚所说兰花、蕙兰,笔者对此也基本认同,罗愿《尔雅翼》却认其与三国陆玑“二家之说皆是兰草”。(宋)罗愿:《尔雅翼》卷2。而在笔者看来,由于兰草、兰花品种、生姿多样,无论是陆佃还是刘次庄,言之凿凿中都可能掺杂着花、草两方面的耳食信息。这种情景至少说明,兰花最初发现地、盛产地与《楚辞》所言古兰之核心分布区“澧浦”等地的叠合对应是新出兰花以“兰”命名的一个重要起因。而中原的洛阳、管城以“兰”为名,则应是所谓“紫兰”最初由江南澧州等地引进而受其影响。

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六册,北宋荆湖北路部分。图中红四角星标示处自上(北)而下(南)依次为:江陵府江陵(今湖北荆州)、澧州澧县(今湖南澧县)、鼎州武陵(今湖南常德)。这些都是古代楚国的核心地区,屈原《九歌·湘夫人》所称“沅有芷兮澧有兰”,所指正是这一带,是传统兰草著名产地。宋代兰花最初出现也以澧州、鼎州一带为盛,因而得以“兰”为名。


2. 兰花生境习性与“幽兰”之称

上文已否定《楚辞》“幽兰”为兰花之说,但在宋代新出兰花的最初命名中,《楚辞》“幽兰”之语却发挥了显著的作用。范仲淹、欧阳修、梅尧臣、王安石、曾巩、沈括、司马光、苏轼、苏辙等都是宋仁宗朝以来的重要文人,唯有苏辙作品明确言及兰花,而其所见都只是元丰末年贬居江南筠州与歙州绩溪的特殊经历,当地人给他赠送“幽兰”,而离开后他再也没有提及。两地都相对偏僻些,这些友人名不见经传,所获兰应得诸当地乡里。苏辙《种兰》诗称“兰生幽谷无人识”,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15册,第9992页。《答琳长老寄幽兰、白术、黄精三本二绝》称“谷深不见兰生处,追逐微风偶得之”,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15册,第10010页。所说应都是当地人寻觅兰花的切身经验。常州张景修,英宗治平四年(1067)进士,“元丰末为饶州浮梁(今属江西景德镇市)令”,大约徽宗大观(1107—1110)间去世,(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民国影宋咸淳《百川学海》本。所作《十二花客诗》列兰花为“幽客”,(宋)龚明之:《中吴纪闻》卷4,清道光《珠丛别录》本。应也是得诸饶州等地的生活经验。

哲宗朝陈正敏《遯斋闲览》说:“山中又有一种叶大如麦门冬,春开花甚香,此别名幽兰也。”(宋)陈敬:《陈氏香谱》卷1,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徽宗朝寇宗奭《本草衍义》:“今江陵、鼎、澧州山谷之间颇有,山外平田即无,多生阴地,生于幽谷,益可验矣。”(宋)寇宗奭:《本草衍义》卷8,清《十万卷楼丛书》本。这些北宋的描述都指明兰花生于山中幽谷。南宋歙县罗愿《尔雅翼》称“野人谓兰为幽兰”,“大抵生深林之中……以其生深林之下,似慎独也,故称幽兰”。(宋)罗愿:《尔雅翼》卷2。可见这些江南地区乡绅山民最初所见兰花也多出于山野幽谷。这一特殊生境和形态习性与《楚辞·离骚》所说“结幽兰而延伫”、魏晋以来文人写作中十分流行的“幽兰”名意适相契合,遂引以为名。这是兰花最初以“兰”为名的另一种情景或起因,同样与屈原、《楚辞》所说有关。

3. “石蝉”与《楚辞》“石兰”音近

宋祁记载的“石蝉”“玉蝉”本应因花形似蝉翅而名,他并未想到与“兰”有关。吕大防《辨兰亭记》认为此草似萱草,咨询荆湘一带任职的友人,确认为当时楚地人所说“兰”。吕氏进而认为《楚辞》有“石兰”之名,“石蝉”或因方言音近而误。所说依据并不十分充足,或者蜀地方言两者较近,也是一种合理猜想,他之改“石蝉”为“兰”,这也是一个因素。其在知府西园作亭以“辨兰”为名,一时官员、行客诗歌唱和,影响应非同一般。前引高宗朝成都人郭印、理宗朝成都府通判洪咨夔诗中仍使用石蝉之名,洪咨夔《送程叔运(掌)之湖南序》又称“兰有数种,有泽兰,有石兰,有一干一花之兰”,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07册,第116页。所说“石兰”也有可能即北宋所说石蝉。尽管蜀中仍有这些坚守乡俗旧名的个例,但更多则是顺应楚人和吕大防等官员的认知,改“石蝉”之名为“兰”。即就郭印、洪咨夔而言,郭氏《兰坡》“高人采撷纫为佩,养之盆盎移中堂。微风馥馥来何所,一干鼻观尤非常”,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29册,第18669页。洪氏《水仙兰》“水仙潇洒伴梅寒,鸿雁行中合数兰”,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5册,第34570页。所写都是典型的新兴兰花,则直接称为“兰”。

上述三种兰花的命名过程虽然有着地域、生境习性、语音等不同原因和取义,但都直接或间接与《楚辞》所言澧兰、幽兰、石兰诸古兰名目、话语及意境相联系。既出于自然而然的联想,也有附名而称的色彩,因而能趋于一致,最终归名《楚辞》所言“兰”名。其中澧、鼎、江陵(荆州)等地最先以“兰”为名,更是直接继承《楚辞》兰文化的话语资源,所起作用最为明显和重要。

兰草,即佩兰。秋日也有花,极不起眼,古人一般不以此入画。(昵图网图片)


(二)“草”衰“花”兴的时代趋势

确认兰花起于北宋,也大致弄清以“兰”为名的诸多具体起因,还有一个问题有待进一步思考。如前所述,宋以前所谓兰均指兰草,新起兰花性状迥异,袭用其名又何以畅通无阻,迅速得到公认?这应与魏晋南北朝以来兰草应用逐步衰落,中唐以来尤其是入宋后花卉园艺种植欣赏风气蓬勃兴起有关。如果说上述几种具体起因尚多偶然巧合的因素,而这里所说则是这个时代兰花从自然深处走进人们视野,走向社会文化舞台的必然趋势。

传统兰草并非无花,通常被视为古兰的兰草(今人多解为佩兰)、泽兰等菊科泽兰属植物,夏秋间紫、红、白聚簇细小花,观赏性薄弱,其价值主要在药用、香用等生活应用。先秦时期以《楚辞》为代表的“兰”之礼俗与崇赏文化正是建立在其重要而普遍的应用价值基础上的,对此张晓蕾博士有较为系统、深入的阐述。张晓蕾:《从兰草到兰花——先秦至宋代兰的生物、文化形象及其意蕴演变》,第35—58页。同时她还注意到,自唐代以来,“兰草的社会应用价值日渐衰退”,“兰草香料地位的衰落”,“用兰习俗的消逝”,使其“社会影响力无法再与前代相比”。张晓蕾:《从兰草到兰花——先秦至宋代兰的生物、文化形象及其意蕴演变》,第125页。笔者在宋人《陈氏香谱》也读到这样的论述:“香最多品类,出交广崖州及海南诸国,然秦汉以前未闻,惟称兰、蕙、椒、桂而已。至汉武奢广,尚书郎奏事者始有含鸡舌香,其他皆未闻。迨晋武时,外国贡异香始此,及隋除夜火山烧沉香、甲煎不计数,海南诸品毕至矣。唐眀皇君臣多有沉、檀、脑、麝为亭阁,何多也。后周显德间,昆明国又献蔷薇水矣。昔所未有,今皆有焉。”(宋)陈敬:《陈氏香谱》卷1。六朝以来,动物、南方木本以及海外动植物香料资源乃至香水制品相继开发、陆续引进并日益流行,兰蕙作为香料的地位不断下降,日常使用机率越来越少。

尽管人们作品中依然频频言及兰蕙,但相关知识多得之书本,应用也多在写作中的辞藻掌故,实际生活中直接接触的机会有限。南朝陶弘景即称:“(兰草)方药,俗人并不复识用。”(宋)唐慎微:《政和本草》卷7,《四部丛刊》影金泰和晦明轩刻本。入宋后更是如此,宋仁宗朝早期翰林学士王洙(997—1057):“兰蕙二草,今人盖无识者,或云藿香为蕙草。”(宋)王钦臣:《王氏谈录》,明万历《宝颜堂秘笈》本。仁宗庆历八年(1048),梅尧臣《兰》诗称:“楚泽多兰人未辩,尽以清香为比拟。萧茅杜若亦莫分,唯取芳声袭衣美。”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5册,第2948页。是说楚地多兰而楚人却多不能识,并萧茅、杜若也不能分辨。南宋朱熹是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于《诗经》《楚辞》用功甚深,其《楚辞辩证》:“《本草》所言之兰虽未之识,然亦云似泽兰,则今处处有之,可推其类以得之矣。”(宋)朱熹集注,蒋立甫校点:《楚辞集注》,第171页。是说他也不认识兰草,只能以同类泽兰推想。宋末元初方回《秋日古兰花十首》诗也说:“大似斯文不遇时,无人采佩世无知。”“雪丝松细紫团栾,今代无人识古兰。”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66册,第41734页。可见至迟入宋以来,人们对于古人所说兰草多较陌生,相关记载见诸本草之书,主要用作药材,非专业种植和采办人士,一般大众生活接触不多,认识不明。

即就魏晋以来本草著述看,人们对于蕙、泽兰等香草的认识较多进展,认识也较为一致,而对兰草的认识却比较笼统,且多模糊与分歧。直至宋徽宗朝官修《政和本草》,对于泽兰、蕙的解释都较明确,所辑历代诸家所说分歧也小,而兰草名下所辑唐以来诸说纷纭。明清以来古兰草多被视为即“佩兰”,而宋元之时此名称仍未出现。佩兰作为植物名称可以追溯至明万历间周祈《名义考》卷九:“兰蕙,古所佩兰,盖都梁香,一名兰泽……今人所种兰草,叶似麦门冬而阔且韧,花黄有细紫点,与所释佩兰全异。”显然作为名称尚不够明确,明人仍多称兰草。清乾隆徐鼎《毛诗名物图说》卷九:“蕳 ,《毛传》:‘蕳,兰也。’……今俗呼为佩兰叶。”乾隆以来中医方剂中始多称“佩兰叶”,佩兰之名渐见流行。这种古兰草认识上的相对模糊、含混与落后,客观上也为兰花的误解错认、冒名顶替或自然代入留下了空间。

墨兰,兰花之一种。又称报岁兰、拜岁兰,花期多在春节前后,花色多呈暗红、紫褐。(凌扬摄)


与兰草的地位不断衰落、相关认识冷落荒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人们对兰之作为花的期待在不断提高。中唐尤其是入宋以来,我国花卉园艺观赏蓬勃兴起。在已有论著中,笔者反复强调这一历史变化:“中唐以来,人们种花赏花愈趋普遍,文学中对花卉植物的描写越来越具体细致,花卉园艺和花市宴游之风开始兴起,花鸟画蔚然兴起。入宋后,这些趋势愈益明显,花卉引起了人们更广泛的注意,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地位和影响明显增强,逐步引起全社会普遍的兴趣,并开始形成独立的文化知识体系。我们看到,初盛唐时编辑的大型类书如《艺文类聚》《初学记》以及宋初《太平御览》等所辑植物内容都称‘果木部’或香、药、百谷之类实用名目,而不称‘花’或‘花卉’。入宋后,情况逐步改变,以‘花’为专题的各类编著大量出现,到南宋末年陈景沂《全芳备祖》,以芳(花)为书名,‘花部’27卷居先,典型地反映了人们‘花’之欣赏意识的高涨和认识水平的提高。随着社会人口的不断增长,社会生活广度和深度的不断拓展,花卉之在人们物质和精神生活各方面的价值充分显现,无论是园艺种植、园林应用,还是世情民俗、文学艺术等广泛方面的内容都越来越丰富,而且是渐行渐盛。”程杰:《花卉瓜果蔬菜文史考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33—34页。

同时笔者还注意到,不仅是新兴士大夫阶层队伍壮大、政治地位提高、物质与精神生活整体改善,带来更多更普遍花卉欣赏的生活兴致,花卉植物欣赏的观念情趣也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发生明显变化。宋人兴理学,重品德,好高雅,忌凡俗,反映在花卉欣赏中多轻贱传统华艳之花,欣赏有个性、有品格、有雅致的花木,推重色彩淡雅,富芳香,花期、生境特别的花木,借以感受和寄托清幽高雅的情趣与品德。这就是我们前面说的一个有利于花卉植物观赏园艺和相应思想情趣、文化生活发展积极而深刻的时代。

而这其中随着经济和人口重心的南移,南方地区的深入开发,南方花卉开始受到更多关注。与传统桃李、芍药、牡丹不同,南方花木多具芳香,形色或性习特别,而多受人们推重,大大拓展了我国观赏花卉的资源,从而逐步形成了素雅香花与传统艳丽之花相映并盛的全新花卉品种结构。我国传统名花中水仙、桂花、茉莉、栀子、瑞香、山矾、素馨等色彩淡雅、以香味著称的南方花卉都是晚唐以来始受关注、深得欣赏、广为传种而进入名花行列的。程杰:《我国赏花重香的民族传统、历史渊源与文化意蕴》,《南京林业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新出兰花也正是这类本不起眼而富于芳香的南方之花,于北宋中叶在蜀中、荆湘、江南等地相继发现,渐受重视,正是这一时代趋势、文化氛围的必然结果。

兰草虽然全本有香也有花,夏秋间聚簇繁细小花也略有可观,但作为花色品种的观赏效果并不鲜明。宋人《宣和画谱》记载魏晋迄北宋末画家230多人,作品近6400幅,其中“花鸟”“墨竹”“蔬果”三类共计2958幅。郜鹏飞:《从〈宣和画谱〉看唐宋花鸟画的发展》,《美与时代》2022年第2期。全书所收各类画题中含“梅”“桃”“杏”“牡丹”“芍药”“荷(或莲)”“菊”“芙蓉”“松”“竹”等花卉名称,分别有40、57、34、74、20、47、16、33、53、312题,而题中含有“兰”或“蕙”仅“兰亭”“兰若”各一题,前者是地名和建筑,后者说的是寺庙。这些数据至少表明该书所收没有以传统“香草”兰草、蕙草为主题的作品,当然也未及出现描绘新兴兰花的作品。今浙江大学中国古代书画研究中心主持编纂的《先秦汉唐画全集》《宋画全集》收先秦至唐五代、宋辽金现存画作,笔者一一阅过,其中画题中带有“花”“卉”“草”“木”“蔬”“果”“写生(植物)”字样及具体花卉草木名称的共323幅,也无一可以确认描绘菊科泽兰属兰草、泽兰的作品,却有明确绘及兰花的作品,最早为南宋宁宗朝(1194—1224)马麟《兰图》(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杨婕妤《百花图》(吉林省博物院藏)。而宋人题画诗最早提到“兰”的,也只是宋哲宗元祐间(1086—1093)苏轼的《题杨次公春兰》《题杨次公蕙》,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14册,第9428页。所绘兰、蕙有可能与黄庭坚所说兰、蕙一致,应是此间兰花出现带来的反映。可见整个宋以前乃至整个北宋,人们不以古之兰、蕙为视觉美观之物。

然而,新兴兰花四季长绿,花朵鲜明,叶秀花香,气质清雅,多生山野幽谷,又多出于楚文化的核心地区,不仅高度适应这个时代新兴花卉欣赏文化需求,也充分契合传统“兰”文化的情趣信念,满足人们心目中对理想兰花的期待,因而北宋中叶以来呼之即出,填补了“兰”之为花的空白,并直接承袭了古兰之香草“比德”的精神信念和话语资源。正如清人彭士望《兰辨》诗所说,“古兰花叶香,今兰形色好……讹俗久益坚,真兰降为草”,(宋)彭士望:《耻躬堂诗文钞》诗钞卷4,清咸丰二年刻本。兰花后来居上,喧宾夺主,几乎独享其名,使传统“兰”文化完成了由实用“香草”为载体到“春兰”“幽兰”之花为主角的名物认知与文化形象转换。兰花迅速进入传统名花行列,成了园艺、园林、诗歌、绘画各领域文化表现的对象。

南宋马麟《兰图》,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是现存最早、作者明确的兰花绘画作品,画家马麟,马远之子,宋宁宗嘉泰间(1201-1204)授画院祗候,画上常题“马麟”款字,此幅即是。


五、兰花出现前后相关知识、情趣的转变

兰花的出现,使传统兰文化脱胎换骨,焕发了新的生机。北宋后期以来,园艺、文学、绘画以及士大夫相应的文化生活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兰花与梅、竹、莲、菊等花卉联袂进入文化繁荣发展的时代。对此学术界相关研究已十分丰富,笔者这里想做的是,通过兰花出现前后人们知识、情趣话语的两组对比,进一步明确兰花出现的时间,确认北宋中后期传统兰文化这一划时代变迁的发生与完成。

首先看兰花出现前后字书(字典)、名物训诂、史志等著作对于“兰”解说的变化。五代南唐徐锴《说文解字系传》:

兰:香草也,从草,阑声。臣锴按,《本草》兰叶皆似泽兰,方茎。兰员(引按:圆)茎,白华,紫萼。皆生泽畔,八月华。《楚辞》曰“浴兰汤兮沐芳华”。《本草》兰草“辟不祥”,故洁斋,以事大神也。臣又按,《本草》兰入药,四五月采,谓采枝叶也。《春秋左氏传》郑穆公曰,“兰死吾其死乎,吾所以生也,刈兰而卒”。按郑穆公以十月卒,彼时十月今之八月,非本草采用之时者,盖常人候其华实成,然后刈取之也。

(五代)徐锴:《说文解字系传》卷2,《四部丛刊》影宋抄本及宋刻本。

这段解说可谓不厌其详,所说重在指明“兰”为香草,所引书证都是关于兰草的时令、功用等内容。继而宋真宗朝陈彭年《广韵》:“兰:香草;亦州名,古西羌地,隋文帝置兰州,取皋兰山为名;又姓,汉有武陵太守兰广。”“蕙:香草,兰属。”概括“兰”字有三个义项,稍后仁宗宝元二年(1039)丁度《集韵》解释更为简洁:“兰:《说文》香草也,亦州名,又姓。”直至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司马光《类编》所释仍是这三条:“兰:郎干切。《说文》香草也,亦州名,又姓。”(宋)司马光:《类编》卷2,清康熙四十五年扬州诗局刻本。这都是兰花开始出现,为人们完全确认前有关“兰”的通行解释,所说植物之义都只是“香草”之兰。

北宋中叶以来南北各地兰花陆续见载,经过哲宗末年黄庭坚大张旗鼓宣扬兰花,人们积极参与讨论,兰花得到广泛传种,欣赏兴趣、大众认知不断提高。南宋初的郑樵(1104—1162)《通志》是一部广为人知的经典史著,其中宋高宗绍兴十九年(1149)前完成的“昆虫草木略”如此著录“兰”:

兰即蕙,蕙即薰,薰即零陵香。《楚辞》云滋兰九畹,植蕙百亩,互言也。古方谓之薰草,故《名医别录》出薰草条,近方谓之零陵香。故《开宝本草》出零陵香条。《神农本经》谓之兰,臣昔修《本草》,以二条贯于兰后,明一物也。臣谨案,兰旧名煎泽草,妇人和油泽头,故以名焉。《南越志》云,零陵香一名燕草,又名薰草,即香草,生零陵山谷,今湖岭诸州皆有。又《别录》云,薰草一名蕙草,明薰、蕙之为兰也,以其质香故,可以为膏泽,可以涂宫室。近世一种草,如茅叶而嫩,其根谓之土续断,其花馥郁,故得兰名,误为人所赋咏。

(宋)郑樵:《通志》卷75,清乾隆十二年武英殿刻本。

整条释义同样详细地诠释传统兰草之义,而最后特别提到了“近世”新出“一种草”,“其花馥郁”而误得“兰名”,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说兰花,郑樵对此命名持否定意见,认为是个错误。稍后歙人罗愿《尔雅翼》则是一部名物训诂辞书,其释“兰”植物之义也为两种:一是陆机等人所说“兰草”,“兰草生水傍,非深林之物”;另一是黄庭坚等所说“兰”,“生深林之下”,他称之为“幽兰”,认为是“古之所谓兰”,“蕙兰”是其中一种(宋)罗愿:《尔雅翼》卷2。。显然,作为历史学家、名物训诂学家的两位学者对新出兰花是否古有,兰花以“兰”命名是否合理有着截然相反的态度,但与五代至北宋中叶的释义相比,都将叶“如茅”“如莎”,“其花馥郁”之兰花正式列为“兰”的一条植物义项,与秦汉以来所说“兰草”相并列,典型地代表了北宋中后期一百多年间兰花发现、引种、欣赏给公共知识带来的显著变化。

历史、训诂学著作体现的是相对严谨的科学知识,与实际生活中大众认知相比变化要相对滞后一些,而在连绵不绝的文学写作中,有关反映要更为具体、及时。事实上我们上文也正是通过大量的文学作品“以文证史”,挖掘和排比人们对于兰花最初的发现、认识信息。这里再选择兰花明确发现前后两例不同的描写与赋颂,来感受人们名物认知与观赏情趣的明显变化。罗畸《兰堂记》:

元祐四年(引按:1089),予出而仕司法于滁。五年季春,作堂于廨宇之东南。堂之前植兰数十本,微风飘至,庭槛馥然。予方休乎堂上,欣然笑曰:猗欤兰哉,是可以名吾堂。兰之为物,幽而芳者也……嘉菊数丛,错峙而间列者,惧其太孤,易挠于风雨,而以夫气类稍同者助之也。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20册,第233—234页。

这尚是宋人兰花发现之初、“古今兰之争”兴起前的作品,称在堂前艺兰数十本,春日所种,与菊间植,未届花期,而微风吹过即一片芬芳,所说显然尚是传统兰草无疑。

宋郑思肖《墨兰图》,作于公元1306年,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然而,仅过去三十年,北宋末年徽宗宣和年间(1119—1125)李纲的《幽兰赋》序言则这样描述:

兰有二种,花以春者为蕙,花以秋者似菊。《楚辞》曰:“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又曰:“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今世人之所识者,素葩丛本,特春兰耳。予尝得一种兰于亡友萧子宽家,绿叶紫茎,至秋始华,如《楚辞》之所赋,其花似菊而色微紫,其香似春兰而加芳,食之味尤辛甘,可以调芼。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69册,第5页。

指明“兰有二种”,作者是因兰花而认识兰草,正文则在“幽兰”的名义下将两种“兰”相提并论进行赞美:“春与蕙兮偕秀,秋与菊兮并荣。或素葩而丛本,或绿叶而紫茎。虽春秋之异体,岂殊德于幽贞。”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69册,第6页。这是兰花品种发现并获得人们确认后“兰”的新概念、兰文化的新情趣,有关描述和赞誉既承袭和融会了屈原、《楚辞》为代表的传统古兰话语,也侧重体现新兴兰花“素葩而丛本”,多“生于高山深林、阒寂无人之境”的形象特征,由此强化其“晦其迹而弥芳,怀其道而愈显”的“清芬”“雅操”与“幽贞”品德。稍早大约徽宗朝初年张景修《十二花客诗》(宋)龚明之:《中吴纪闻》卷4,清道光刻《珠丛别录》本。、稍后南宋高宗绍兴间史浩(1106—1194)《花舞(大曲)》也标举兰花为“幽客”,唐圭璋编:《全宋词》第2册,第1257页。都是兰花明确出现后最新的花品标格评鉴。这种以新兴兰花为主体的名物新认知、文化新情趣,北宋末年以来在园艺、文学、绘画等方面不断展开、长足发展。

清余穉《花鸟册》(十二开)之兰花,故宫博物院藏。


上述兰花出现前后名物字义与文学描写两组内容的鲜明对比,充分显示北宋时期人们相关认识发生了划时代转折,同时也进一步表明今人所说兰花之正式出现或始为人们见知在北宋中叶。具体说是宋仁宗皇祐(1049—1053)以来,最迟嘉祐二年(1067),兰花正式见诸记载,宋神宗元丰(1078—1085)以来为人们逐步认识。尽管对其冒用“兰”名、是否古已有之等仍有不同意见,但至迟到宋徽宗年间,作为一种观赏花卉已得到确认。又由于与《楚辞》所言香草之“兰”分布区域与意境品格遇合契应,而被直接代入其名称和“比德”语境,由此完成从传统实用“香草”到观赏“兰花”为主的形象转换,迅速成为与梅菊、松竹齐名比肩的君子“比德”之象和盛得人们推重爱尚的传统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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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程杰(1959—),男,江苏泰兴人,文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中国花卉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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