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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研｜曼谷女工的无声辛酸：探索泰国非正规行业的现实
苏卡是住在曼谷的一位居家工作者，她的丈夫是货车司机。
他们生活朴素，没有不良习惯，丈夫的工资也会全部交给家用。她在家中照顾家人起居的同时，还接了一些成衣厂的针线活。
然而，在物价比工钱涨得更快的经济环境下，为了勉强过日子，苏卡每天都需要工作超过12个小时，有时还得向高利贷借钱。
居家工作听起来不错，实际是一份非正规的工作，这意味着尽管苏卡非常努力的工作，其收入不够补充家用。
实际上，在泰国，像苏卡这样从事非正规工作的女性非常多，她们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弱势群体，而苏卡已经算是比较幸运的了。那么，什么是非正规工作呢？
国际劳工组织将非正规就业定义为：“在实践或法律上，不依循国家劳动法规、收入征税，或不享有社会保护权益或某些其他就业待遇（预先通知解雇、遣散费、带薪年假或病假等）的工作安排。”
在上世纪90年代，泰国经历了从农业向轻工业的转型。纺织品、服装、鞋类和电子产品成为泰国主要的出口行业，这些行业雇佣了大量女工。
1997年金融危机后，轻工业为了降低成本，解雇了女工，转而以按件工资方式将工作分包给她们，导致更多女性成为非正规工人或居家工作者。这种转变导致越来越多的女性成为非正规工人或居家工作者。
她们无法享受社会福利，缺乏法律保护，没有谈判能力，无法获得职业技能发展机会，并且面临职业危害的风险。她们的处境变得更加脆弱。
2019年“非正式就业妇女：全球化与组织化机构”（WIEGO）的一份关于泰国非正规就业的报告中指出，非正规就业占泰国就业比例55.8%，其中非正规就业女性占女性就业比例的55.6%。
农业行业中非正规就业的女性占比高达94.6%，在曼谷区域，这个数字达到100%。
泰国非正规劳工联合会（Federation of Informal Workers in Thailand 简称FIT) 的统计数据显示，居家工作的女性占总就业比例12.1%，占曼谷女性总就业的10.7%，占非正规就业女性比例65%。
其次是市场商贩、街头小贩和家政工，这三个职业占比泰国女性总就业的6.5%，占曼谷女性总就业的10.1%，以及非正规就业女性的34.6%。
这些数据说明非正规经济对泰国经济和就业很重要，但从事这些行业的女性面临众多挑战，例如生计不稳定、社会对其认可度低、收入提升困难、缺乏晋升机会以及容易受到政府政策的打击等。
众多女性从事非正规行业的原因众多，其中两个主要原因是教育水平低和传统的父权制压迫。
非正规行业的女性教育水平较低。虽然泰国已实施全面免费教育。读完小学的比例在99%。但在较贫困地区读完初中的比例只有66%，读完高中的比例更是降到19%。
在泰国非正规劳工联合会的统计中发现，23.8%的曼谷女性家政工没有上过学。
其他非正规行业的女性读完小学的比例不超过一半，读完初中的比例就更低。市场商贩和居家工作者教育水平相对高一些，但读完高中的比例也不超过30%。
在调研访谈中，我们发现教育水平低，使许多女性没有自信心也不知如何与雇主议价、不知如何向政府要求适宜的社会保障或生计政策，甚至不知如何申请政府提供的社会补助。
父权制的压迫体现在社会要求妇女承担大部分的家务劳动和照顾家人的工作。这迫使许多女性在结婚生子后，从正规行业辞职照顾家庭，并用一些灵活时间从事非正规的工作。
这个现象在新冠疫情期间更为明显，HomeNet的项目负责人婵她娜（Chantana）说，疫情期间学校关闭，学生需要在家上网课，导致许多母亲不得不辞职照顾在家上网课的孩子和家人。
“新冠疫情加重了传统的性别分工，让女性承担了大量的无薪工作。” 婵她娜说。
随着泰国步入老龄化社会，家庭照顾将进一步阻碍女性参与正规行业。UNDP的报告中提到，过去20年，泰国65岁以上老年人口数量翻了一番，预测到2060年，泰国老龄化将达到30%。
老龄化加重女性在家庭照顾长者的同时，也迫使女性放弃正规工作转向从事零散的非正规工作，导致她们减少甚至失去社会保障。等她们老了，生活会更加艰难。
老龄化使泰国面临劳动力短缺，这吸引了邻国的劳动力来泰国就业。
根据泰国就业部门2022年的统计数据，泰国拥有230万外籍劳工，其中女性劳工有100万。她们主要在海鲜品工厂成衣厂、制衣、建筑业、农业、服务和娱乐业，如家政工、服务员等。
泰国非正规行业的女性面临着多重挑战和不公平待遇。
经调查，我们总结出三个主要挑战：低收入和有限的社会福利；易受政府政策影响；面临性骚扰风险且报警困难。
低收入低社会福利在居家工作者中尤其突出。由于居家工作者通常分散就业，无法形成集体力量，使得雇主可以随意压低工资。
婵她娜分享了她们所面临的情况，雇主经常贬低她们的劳动价值，声称她们在家里无事可做，提供工作让她们可以补贴家用，已经算发善心了，如果她们要求提高工资，雇主就会威胁说会找其他女工来替代，因为工作技术含量不高，有很多人愿意接手。
这样的言论导致按件计酬的女工不敢要求提高工资，有些人甚至20年来都没有增加过薪酬。然而，泰国的物价和各种成本却大幅上涨。
尽管泰国在2013年颁布了每天300泰铢的最低工资标准，但许多居家工作者即使工作10个小时也难以达到这个收入水平。
外籍女工的收入比泰国女工更低，由于语言不通和对实际情况了解不足，她们更容易受到雇主的压迫。
非正规工作者的社会保障严重不足。他们每月缴纳70到300泰铢不等的社保费用。然而，这种社会保障的覆盖范围非常有限。
除了在去世时获得2万泰铢的丧葬金外，他们每次就医只能报销50泰铢（约10人民币），每年只能报销3次。住院期间，每天的报销额也只有200到300泰铢不等（约40-50元人民币）。
如果忘记缴纳社保费，这些福利将在三个月内被取消。社会保障制度不包括与生育相关的福利和带薪产假，这导致女性不敢冒险生育。家政工一旦怀孕，很可能面临合同终止的风险。
她们的生计容易受政府政策影响。泰国以其众多夜市和路边摊闻名，这些商贩销售各种独特的商品和小吃。许多街头和路边商贩拥有固定的摊位，多年来积累了大量忠实客户。
然而，当政府宣布进行市容整治时，数以万计的街头商贩失去了生计，也失去了多年积累的客户群。
有时，由于地产物业公司的变更，周围的街头商贩被驱逐，从而影响她们的生计。
非正规女工还面临严峻的性骚扰风险，尤其在家政工作领域表现突出。由于家庭是一个私人领域，家政工面临着被雇主性骚扰的高风险。
这种骚扰形式多种多样，包括口头骚扰、对女性身体的注视、含有性暗示的手势、发送骚扰短信、不怀好意的接近以及身体接触等。
外籍家政工面临更严重的性骚扰，但她们通常不敢报案，或者不知道如何报案。其原因包括她们需雇主帮忙申请工作许可，语言不通，并害怕报案后受到警察及雇主的二次恐吓，并将其遣返回国。
在访谈中，婵她娜分享了一个案例。
一位14岁的缅甸女孩来泰国探亲，看到泰国有很多工作机会和不错的收入，于是她在脸书上询问如何找工作。
一位泰国男性主动搭话，声称可以帮她找工作，并约她见面。
然而，他将她带到一个位于郊外的民宿，对她进行性侵犯，并拍摄了性侵视频。事后，他毫不顾忌地将女孩送到警局，并声称女孩在泰国非法找工作。
幸运的是，警察之前接受过非政府组织（NGO）的培训。
他们注意到女孩一直哭泣到说不出话，意识到她可能受到侵害，于是立即联系了HomeNet的社工和翻译。
社工和翻译迅速行动，调查了女孩的情况，并带她进行了体检以取证。
后来女孩被关押在非法入境人士的拘留所，但HomeNet的员工一直敦促警方立案逮捕嫌疑人。
他们还申请女孩在看守所中有个安全空间，并安排了心理创伤治疗。
最终，罪犯被捕，警方在他的手机和电脑中发现了大量性侵女孩的照片和视频，揭示了他专门欺骗和性侵想找工作的外籍年轻女孩的犯罪行为。
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警方在大多数情况下不会对他采取行动，而只会遣返这些女孩。
在我们的调查中，我们发现想要提升非正规劳工的议价能力，争取到更好的社会保障，需要她们组织起来、提升自身能力、并获得专业性咨询服务，如法律咨询。这些需求也成为泰国公民社会为她们争取权益的一部分策略。
我们拜访的HomeNet就是一家成立了二十多年的会员类的机构。
机构一直致力于组织非正规劳工，尤其是居家工作者，为她们提供关于劳动保护法、劳动保障政策、职业安全、经济赋能、防止工作中的性骚扰等的信息和培训，还与她们一起倡导政策改变，并为她们提供相关的法律咨询。
在HomeNet的不断努力下，不同行业非正规劳工建立了自己的工会， 其中包括居家工作者工会、家政工工会、摩托车和出租车工会、市场商贩和街头小贩工会，并于2016年组建了非正规劳工联合会。
她们持续调研非正规劳工的生活和生计状况、为提供她们相关知识培训，与她们一起探讨改善生计状况需要的政府政策和社会支持。
她们与这些劳工一起参与并推动了2002年泰国全民医疗保健系统（Universal Health Care system），2010年居家工作者保护法（the Homeworker Protection Act），2012年家政工部级条例（Ministerial Regulations on Domestic Workers）以及2014年泰国自愿社会保障计划（Thailand’s Voluntary Social Society Scheme）。
这些法律和条例不仅可以保障到非正规劳工的各项权利，也为发展良好的劳动力市场立下功劳。
她们意识到非正规劳工面临性骚扰和性暴力的风险，为其设立了求助热线和普及防范和自我保护知识的手机应用程序。
该手机应用程序涵盖泰缅老柬四国语言，不仅帮助本地泰国劳工，也支持邻国外籍劳工。
同时，她们还培训了一批反性骚扰和性暴力的外展劳工，并将手机应用程序中的知识推广给非正规劳工群体。
此外，她们还聘请兼职律师，在需要跟进的案例中提供咨询、参与调查以及准备法律文件等服务。
我们参访的另外一家基金会，Duang Prateep基金会也在直接和间接地帮助非正规工作的女性。
Duang Prateep基金会位于泰国曼谷的空堤贫民窟，是一家基于社区发展的基金会。最初，基金会主要为贫民窟的儿童提供教育支持。
然而，在过去的四十年中，他们逐渐扩展了多个领域，除了幼儿教育、奖学金和儿童青少年家庭照顾外，还支持贫民窟女性的技能培养、社区长者的健康和生活援助，以及社区消防和反家暴等其他二十多个项目。
在我们的访谈中，我们发现贫民窟的年轻人很早就结婚并生育，通常在16岁后开始建立自己的家庭。
在传统的父权社会中，这意味着女性在很小的年纪就要负责照顾家庭和孩子，无法通过教育提高自己的技能，寻找更高收入的工作，摆脱贫困。
Duang Prateep基金会在照顾孩子方面为年轻妈妈们提供了很多帮助，并不定期开设技能培训，提升在非正规领域女工的技能，提高这些女性的收入。
Duang Prateep 基金会的奖学金项目也给社区那些家庭贫困，但希望通过学习改变命运的青少年一个希望。
负责人说，我们奖学金项目支持的许多贫民窟的孩子考上大学，甚至考试医学院成为医生。这些学生中有多个大学毕业后，愿意回到社区，参与基金会的项目和社区的建设。
根据2022年泰国统计局的数据，约有2,000万人从事非正规经济活动，占泰国就业总量的51%。
面对这一庞大的群体，仅有少数机构关注并准备帮助他们，因此很难有显著的改变。
在讨论这些机构所面临的挑战时，HomeNet项目负责人指出，尽管他们已推动了非正规劳工保护法的立法，但在法律实施方面，他们很难进行监督。
他们只能依赖培训劳工网络中的志愿者，让志愿者识别法律实施中的问题，但这种做法有一定的局限性。在外籍女工性侵案件的法律诉讼中，很难找到法庭认可并具备社会性别意识的翻译员。
他们希望通过经济赋能来帮助居家工作者，并建立了HomeNet品牌，帮助她们销售自己的手工产品，但项目人员缺乏市场营销经验，因此有些力有未逮。
此外，他们的许多项目只是中短期的，通常为期一到三年。项目刚刚产生一些影响力就结束了，资金不足使得他们无法充分发挥项目的影响力。
Duang Prateep基金会的项目也需要持续的资金支持。
她们希望有更多年轻人加入团队成为骨干。但由于基金会无法给予有竞争力的薪酬，很多想继续为贫民窟工作的青年人也不得不另行高就。
奖学金的资助额度有时也不够支付学生的学费，导致学生们不得不中途辍学或者勤工俭学来完成学业。
从调研结果来看，这些组织面临的最重要问题是持续的资金支持，以确保能够聘请专业人员从事这些有意义的工作。
我们可以持续关注这些机构的活动和影响，并为她们定期捐款。
其次，我们可以帮助这些组织宣传她们的工作和成就，从而增加公众对社会不公问题的认识，并鼓励更多人参与问题的解决。
另外，我们也可以尽我们所能参与其中的一些行动中，例如推动性别平等、维护并持续改善非正规劳工的劳工权益、改良政府对非正规劳工提供的社会保障，扶持居家工作者的经济赋能，以及加入反对性骚扰和性暴力的行动等。
让我们共同建立一个社会公平的社会。
参考资料：
[1]国际劳工组织, “对非正规经济从业者的社会保护” (国际劳工组织, 2021).
[2]Romyen Kosaikanont, “Gender and the Future of Work in Thailand,” October 2019.
[3]Wissanee Poonsab, Joann Vanek, and Françoise Carré, “Informal Workers in Urban Thailand: A Statistical Snapshot,” September 2019.
[4]Sakshi Mishra and Diogo Amaro, “Thailand Education Fact Sheets 2019” (UNICEF Thailand, 2019).
[5]UNDP (2022). Thai Women’s Unpaid Care and Domestic Work and the Impact on Decent Employment. Bangkok: UNDP.
[6]International Labour Organization, “Reaching Women Migrant Workers and Their Families in Construction Camps in Thailand,” News, June 6, 2022, http://www.ilo.org/asia/media-centre/news/WCMS_847539/lang--en/index.htm.
[7]Social Secruity office, “Social Security Fund” (Ministry of Labor, 2019).
[8]Boonwara Sumano Chenphuengpawn, “‘Who Is Going to Believe Us?’ Work-Related Sexual Harassment in Thailand, with a Focus on Women Migrant Workers,” ed. Adriana Seddle, December 3, 2021.
[9]National Statistical Office, “The Informal Employment Survey 2022,”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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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刘润实
指导 ｜ 于音
本文首发于《中国发展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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